念念：生命不能等待之痛

8月23日下午3点10分，刘伶利的家中迎来了一位久等的客人——兰州交通大学博文学院院长陈玲，一同前来的还有六七名博文学院的工作人员，狭窄的一居室突然变得拥挤起来。

此时，刘伶利的母亲——56岁的刘淑琴正躺坐在房间深处的床上，距离约定见面的11点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刘淑琴仍然滴米未进。当陈玲从副院长们和律师身后走到床前的时候，刘淑琴突然一把抓住陈玲的双手，几乎要把这双手拉进自己的怀里，并开始哭号。

尽管已经为这场见面准备了不下三天，这一场景还是让代表校方前来探视的陈玲有些手足无措。良久，51岁的陈玲挤出一句——“再别哭了，阿姨”。

陈玲

事实上，校方的到来比刘伶利预想的还要早上一个星期。7月底，最后一次试图联系校方的刘伶利被校方告知要等到开学后再说，和以往几次一样，刘伶利只能选择等待。

然而，刘伶利的等待在8月14日戛然而止，因为癌症并发心脏病，32岁的她在这一天告别了这个世界。学校的道歉、恢复劳动关系的通知、以及未发的工资和未交的保险，她都等不到了 。

在网上，刘伶利有另外一个名字：“念念”，如果你在微博搜索栏里输入“与”这个字的话，第一个跳出来的推荐用户就是刘伶利的微博账号“与癌症君抗战的念念”。这场抗战始自于2014年6月1日，刘伶俐的父亲刘宏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星期日，女儿上完家教回家后，腹部感到剧烈疼痛。当晚，刘宏就带她来到甘肃省第二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说盆腔有包块，跑了几个大医院都说要尽快手术，但刘伶俐觉得，临近期末学生们都要考试了，自己又是班主任，不太好请假，就还是照常上班去了。

2014年7月23日，刘伶俐终于入院治疗，母亲刘淑琴拿到了女儿的诊断结果——卵巢癌。“明明之前还告诉我是良性的，怎么一下就变成癌症了呢？”刘淑琴怀疑是医院看得不准，决心带女儿到北京求医，“我也没敢告诉她结果，就跟她说，你的卵巢好像有一点问题，医生说‘不滑’。”

在家人陪同下，刘伶俐来到了期盼已久的北京，游览了鸟巢和奥体中心，她在朋友圈中晒出一张得病前后的照片对比：“有没有瘦很多啊？”，并配上了一个呲牙的笑容。两天后，她来到故宫博物院，“超级多人……”，朋友圈的照片下，还有做鬼脸的表情符号。

故宫

瘦很多

9月，刘伶俐开始在北京接受化疗。中国医学科学肿瘤医院出具的病理报告中称，刘伶俐“左附件区纤维脂肪组织及右侧卵巢、输卵管内仍可见大量高级别浆液性乳头状腺癌浸润”，“乙状结肠带结节、直肠窝肿物、大网膜、左侧结肠旁沟肿瘤内均可见浆液性乳头状腺癌浸润”。这意味着，刘伶俐的卵巢癌已经扩散。

为了在北京看病，刘伶俐向学校请了一个学期的假。学校批了59天——从9月2日到10月30日。然而11月的一天，学校打来电话，催问何时可以返岗上班，刘伶俐回答说还在北京看病要继续请假，对方称要返校办续假手续，但刘伶俐坦言目前正在看病无法返校，对方答复知道了，此后再无下文。 但刘家人发现，从2014年9月开始，刘伶俐每个月2400元的工资已经被停发。

然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2015年1月12日，刘伶俐在返回兰州的火车上接到了学校人事处的电话，电话里催问她下学期是否能回来上班，并通知她14号来一趟学校。1月14日，由于女儿无法出门，母亲刘淑琴带上一摞病例和医院开的请假条来到兰州交大博文学院，刘淑琴称，学院的人事处长江雪芸对她说出了那句后来被广为流传的话：“不要给我哭，我见这样的事挺多的，学校有规章制度，我也没有办法”，这句话被报道以后点燃了大众的情绪，事件开始飞速升温，但江雪芸坚称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双方各执一词。

江雪芸与刘淑琴交涉的内容已无从知晓，但随之而来的是，2015年1月19日，兰州交通大学博文学院公布了《关于开除刘伶利等同志的决定》，决定称刘伶利连续旷工违反了兰博人字（2009）6号文件规定，违反了劳动协议的相关约定，因此解除与刘伶利的劳动关系。院方的理由是，作为学校教师，刘伶俐从11月1号起就一直“无故旷工”，并坚称学院请假有其固有的程序要走。

“我们自己掏钱，学院能给我们续医保吗？”刘淑琴并不理解解除劳动关系的含义，在诉诸法律之前向学院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再次被拒绝。

从2015年3月，学校开始停发刘伶俐的工资，医保也同时被停缴。这意味着，刘伶俐无法继续享受大病报销额度达百分之八十的职工医保。从这时候起，为了给女儿治病，刘家开始不断举债治病。铁路家庭出生的刘淑琴无法理解，女儿生病了单位怎么能不管呢？

2015年3月29日，刘伶俐提请劳动仲裁，却因证据不足未被受理。5月，刘伶俐向学院所在的榆中县法院提起上诉。

相恋

10月20日，刘伶俐终于等到了初审判决，榆中县法院判决博文学院开除刘伶俐的决定无效，双方恢复劳动关系，事情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博文学院不服一审判决，向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事件再次被拖入漫长的等待期。 没有了医保，巨额医药费让刘家的生活捉襟见肘。无论是一万元一次的检查，还是两万多元一箱的药，都让她心疼不已。十月份，刘伶俐决定开始自食其力，出门摆摊卖东西。坐上从北京带回来的小轮椅，刘伶俐到批发市场进了不少围巾和饰品。之后的每晚六点，刘淑琴都会用轮椅推着念念出门，到家附近的商场门口摆摊。刘淑琴说，一个月能挣上一千多元，而且每次出门摆摊女儿都特别高兴，因为觉得自己又是个有用的人了。

轮椅

“妈妈，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到老。”2015年10月29日，刘伶俐在朋友圈中写道。

在母亲的眼里，刘伶俐从小到大都是值得骄傲的女儿。由于高考发挥不佳，刘伶俐于2003年考入一所大专院校，专科毕业不能直接考研究生，刘伶俐于是到广州打了两年工，并在2008年考上了兰州师范大学的外语研究生。“她大学的时候因为是专科，没有学二外，但是她考研的时候觉得德语以后学的人少用处会更广，复习了两个月就考上了，我们都不用操心的。”回忆起女儿，刘淑琴仍然是一脸骄傲。

2012年刘伶俐研究生毕业后，一个多月都没有找到工作，8月份被博文学院录取以后，高兴得立马就去上班了，刘伶俐觉得这是一份体面又稳定的工作，甚至想着病好之后继续回校当老师。被学校开除之后，刘伶俐一直等待着学校能给她一个公正的答复，然而在漫长的等待中，不幸却接踵而至。2016年1月，刘伶俐来到广州进行新一轮治疗，花掉仅剩的几万元后，依然没有进展，刘伶俐开始动摇了。“妈妈，花这么多钱看病我还不如出去玩一趟呢？”刘淑琴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一酸，于是拿出剩下的钱赔女儿去了一次香港，逛了一次迪士尼，带上米奇发卡的刘伶俐笑得特别开心。

2016年3月，刘伶俐的病情开始恶化，肠梗阻让她“生不如死”，医生说造瘘可能是唯一的解决途径，尽管难以接受，但最后念念还是接受了造瘘手术，“为了活下去，为了爱我的家人，我必须接受这一切”。

同年6月，刘伶俐终于等来了兰州中院的终审判决。“二审中，交大博文学院终于认可了在电话通话中，刘伶利陈述其本人及家人曾说明的在外就医，无法履行请假手续，等回来后补办请假手续，不属于《兰州交通大学博文学院教师聘用合同》第三条第八项第3款约定的擅自离岗，旷工的情况。而交大博文学院以此为由开除刘伶利并解除与刘伶利的劳动关系无事实和法律依据，一审认定交大博文学院开除刘伶利决定无效，上诉请求于法无据，应予以驳回。”

至此，这起实际上并不复杂的纠纷，再无悬念。

然而，拿到判决书的刘伶俐又一次联系了学院，得到学院的回复却是“等开学再说”。

8月14日，刘伶俐去世。

8月20日，博文学院人事处长江雪芸被停职检查。

8月22日，博文学院公布文件恢复刘伶俐的劳动关系。

8月23日，博文学院院长陈玲登门致歉，并承诺在补发刘伶俐两年工资的基础上再赔偿50万元，也就有了一开始的那一幕。

而这一切，都来的太晚。

（实习编辑：祝闻豪）